不常有機會在藝文展覽裡遇見專利,由國立故宮博物院偕巴黎裝飾藝術博物館(Paris Musée des Arts Décoratifs)與梵克雅寶(Van Cleef & Arpels)共同呈獻的「大美不言」典藏精粹特展,是少數例外。
圖片來源 : shutterstock、達志影像
每年都有許多優質大展舉辦,但要在藝文展覽中與專利相遇,機會委實不多。展期到2025年第一季的「大美不言」[1] 是少數例外。此次展覽有來自三個單位的藏品,一是東道主國立故宮博物院,再是巴黎裝飾藝術博物館,三是同樣來自法國的梵克雅寶(Van Cleef & Arpels,下稱VCA)。VCA的藏品相對年輕,卻因誕生在專利制度快速發展的時代,此次多項展件,包括《Zip》項鍊、《萬能珠寶》(Passe-Partout)、百寶匣(Minaudière)、隱密式鑲嵌(Mystery Set),都有專利加身。
圖1.法國專利FR838498 圖式;圖片來源:INPI (法國國家工業產權局)
圖2. VCA《Zip》項鍊;圖片來源:國立故宮「大美不言」展官網
進入展場,肯定會一眼看到中央的《Zip》項鍊,如名稱提示,其發明構思源自服飾所用之拉鍊,1938年取得法國專利,但後續商品化的過程充滿考驗。配合此次大展所舉辦的講座中,講師Laure Raibaut表示,儘管當時已有現成的拉鍊實品可參考,但要移植到金工珠寶領域,技術難度極高;另位具珠寶匠背景的講師Marie Lemaître則表示,工匠當時必須嘗試不同的合金配方、製法、溫度……等等,重覆試錯,並據以調整,又多花了十餘年時間研發,才能和真正的拉鍊一樣自然滑動開闔。現場展示的這件《Zip》項鍊是1952年製成,目前這系列作品一般都可拆下項鍊配掛於後頸部位的組件、把拉鍊閉闔,讓原本的項鍊轉作手鍊穿戴。
圖3.法國專利FR834209 圖式;圖片來源:INPI
圖4(上):VCA《萬能珠寶》(Passe-Partout) 系列作品;圖片來源:VCA官網 ,圖4(下):1939年世博會廣告;圖片來源:VCA官網
VCA還有不少可拆裝變換的作品,第一展區「自然萬物」陳列的《萬能珠寶》是另一例證。如同《Zip》項鍊從時尚產業汲取靈感,這件作品的黃金軟管(tubogas)組件,借鑒瓦斯管的概念,為作品增添了日常生活、現代工業的元素;而另外兩朵花卉組件,可獨立拆出,作一般的胸針使用。黃金軟管搭配兩朵寶石花朵及鍊扣設計,可依配戴者需求,變身為項鍊、手鍊、腰鍊,一物多用。1938年獲專利授權,曾於1939年紐約世界博覽會登場、引發話題。
圖5. VCA《曲折》(Curl)百寶匣;圖片來源:VCA Twitter (X)貼文
圖6. 清宮舊製竹黃貼花百什件;圖片來源:國立故宮博物院網頁
展場中後段亮相的VCA百寶匣,據場中播放的影片說明,是1933年獲得專利授權的發明。外型不拘一定形狀,但多為精緻方盒,藏有多個隔層,可利用有限空間收納化妝用品、梳子、鏡子、手帕、香菸、打火機等物件,方便摩登女士攜帶出行。有趣的是,同區展出品項包括清宮所製百什件,也是一種有著華美裝飾和隔層暗屜的器物收納裝置,另外還有國立故宮博物院和裝飾藝術博物館典藏,分別來自歐洲及日本、同屬18世紀製作的百寶匣。略具現代專利概念的參觀來賓或許好奇:既是如此,其發明構思真有新穎性、進步性?為什能通過專利局的實質審查並取得專利?
回顧歷史,無數發明人並未取得公允的發明報酬,沒有姓名表示權,連張獎狀都不曾拿到,即使專利制度的觀念萌芽,相關法規也因時因地多經轉變。法國專利舊法一度捨棄實審制度[2] ,為鼓勵導入法國國內所欠缺的發明技術、讓法國人民均霑新創利益,依舊制設計精神,即使只是引進外國已有的發明技術,仍有可能被授予專利。
VCA創建時的專利環境亦與今日大相逕庭,而且現代的法國發明專利(brevets d'invention)雖需具備專利三性,卻是一直等到2020年PACTE Law相關修訂後條文生效,法國國家工業產權局才開始加審發明案的進步性要件。不過,過去法國發明專利的授權門檻儘管相對寬鬆,不代表這類專利發明一定不夠優質,VCA多件法國專利有其他國家的對應案,是經過官方完整實審後才被授予專利。
圖7. 1937年《菊花》胸針;圖片來源:VCA官網
圖8. 清乾隆朝洋彩玲瓏轉旋瓶;圖片來源:「大美不言」官網
圖9. 1936年《花卉》胸針;圖片來源:VCA官網
以隱密式鑲嵌技術為例,現場如第一單元「自然萬物」展出的1937年製《菊花》胸針、2009年製《櫻花》胸針,以及第五單元「五彩繽紛」展出的1936年製《花卉》胸針,都使用了這種工法。由其正面觀賞時,看不到底部金屬台座和鑲爪,更能展現寶石的色澤美感;展場並特別播放介紹影片,顯見這項技術的份量。隱密式鑲嵌工法,從某些角度看,類似入場區域展示的乾隆朝(1736至1795年)洋彩玲瓏轉旋瓶[3] ,都有賴許多組件的配合,正常使用時看不到其中連結,但不妨礙這些組件彼此成就增色。
追溯這項技術開發遠因,和現今的專利環境頗有相似,也就是同個產業大抵有同一長期未滿足的需求:20世紀初,法國珠寶業競相開發可隱藏台座和鑲爪的技法[4] ,尚美(Chaumet)、卡地亞(Cartier)先後在1904及1932年為相關發明取得專利,VCA沒有搶下第一,不過在其珠寶職人及寶石專家的潛心研究下,技術迭有推進。
法國專利FR764966
申請日:1933/12/02
授權日:1934/03/19
公告日:1934/05/31
基本型經典製法,多於百寶匣之類方正平整的器物表面,小範圍予以裝飾點綴。
寶石(2)如Fig. 3所示,在兩側腰部切出凹槽(1)。
金屬底座(4)則如Fig.4,中間以金屬製成一排排軌道(3),軌道可有不同變化形,實施例使用T型。
每顆寶石(2)的腰身凹槽(1),如Fig. 2所示,恰可緊緊卡進T型軌道(3)的橫軸。全部寶石(2)置入金屬軌道(3)就定位後,即以Fig.4底板(12)封閉缺口。
法國專利FR797091
日請日:1935/10/30
授權日:1936/02/03
公告日:1936/04/20
單顆鑲嵌裝置及方法。
寶石(R)如Fig.3所示,預先鑿出四個缺口(1);環形金屬底座如Fig. 1示範,對應設有四個接榫(t)。
如Fig. 2把環形金屬底座對剖,再安上寶石,之後如Fig. 4鎖緊螺帽(2)、收緊環形金屬底座,以固定裡頭的寶石。
考慮到珠寶日後可能有修復需求,而修復未必由技術精熟的專家操作,這項發明有助降低拆卸修復的難度。
法國專利FR801863
申請日:1936/02/13
授權日:1936/05/30
公告日:1936/08/20
更複雜器形之運用。
比方Fig. 1至Fig. 6 所示耳環、Fig. 7至Fig. 11所示葉形器表,本發明新增一可單獨移除及安裝的鑰匙(“clavette”,英文key,即Fig. 1至6的物件6、Fig. 7至11之物件15)。
無論是鑰匙6或鑰匙15,皆可用具彈性的金屬片製成,中間有填入寶石的空間,且如Fig. 5及Fig. 10所示,金屬片上端微向內摺(9),以卡入寶石兩側腰身預先鑿出的凹槽。待其他寶石填裝完畢,最後把鑰匙卡入預留空位,並焊接加固。
因鑰匙本身也嵌有寶石,由正面看,恰可融入原珠寶設計,完美隱形。
法國專利FR802367
申請日:1936/02/24
授權日:1936/06/06
公告日:1936/09/03
減少寶石耗損的改良。
比方方型寶石(P)如Fig. 1及2所示,只於寶石底部(P1)的四方邊角選適當位置切出缺口(1)。
Fig. 3金屬軌道底邊(3)與兩邊(2及 2’)連接處,各多一三角薄片(6)。且如其A-B點連線橫剖面Fig. 4所示,金屬軌道兩邊(2及2’)頂端,有與寶石底部(P1)一致的斜面。
另做鑰匙M,如Fig. 5所見,鑰匙M上端有兩塊薄片,若由上方觀察如Fig. 6,可見薄片亦是三角形。
組裝時如Fig. 7,第一顆寶石(P)置於軌道上時,寶石與軌道底邊(3)接面的兩個邊角缺口(1),恰會卡入軌道兩端三角薄片(6)。寶石(P)剩下未封閉的一面放鑰匙M,固定於軌道兩邊(2, 2’)預留凹槽(5),同時卡住寶石剩餘兩個邊角缺口(1)。待所有寶石卡入軌道,再以Fig. 9邊條(元件7 “porte”,英文door)關門封固。
法國專利FR805549
申請日:1936/04/29
授權日:1936/08/22
公告日:1936/11/21
複雜曲面造型適用的隱密式鑲嵌。
在Fig. 1曲面兩側(A及B),利用Fig. 2預製軌道(3及3’)嵌入兩側所需寶石後,曲面中央(C)留空。
另做Fig.4有金屬內摺軌道(7)的套匣(6),套匣(6)填入Fig. 1曲面中央(C)所需寶石後,再把嵌有寶石的套匣(6)卡進Fig. 2及3的空槽(4),然後關閉所有缺口加固。
若需解組修復,只需由最後一步倒回操作。
隱密式鑲嵌有其藝術表現上的明顯優勢,且1930年代的經典製法,現在早屬公共財,任何人皆可使用實施。然而,其概念雖不算複雜,可是如同展場所見鏤雕象牙雲龍紋套球[5] ,若要付諸實施,卻是異常費料且費工,並非一般工匠能輕易上手。
實際上,這種工法需在寶石進一步切割出腰身槽線或邊角缺口,而寶石有其物理極限,部分材料的組織結理特別容易在切割時碎裂作廢,相對於其他傳統鑲嵌工法,寶石耗損率偏高;同時,即使是一枚普通尺寸的胸針,都需要有經驗的寶石專家及珠寶職人密切合作,耗費數百小時作業時間,這無疑也進一步拉高了製作成本。不過,二次世界大戰期間,技術工匠大量流失,隱密式鑲嵌甚至一度有技術斷層之虞。
不過時至今日,隱密式鑲嵌也和象牙球的製作一樣後繼有人,且持續突破創新。例如,1930年代經典隱密式鑲嵌工法製品,僅限正面觀看時,其金屬鑲台、鑲爪消失術才能發揮,就像汝窯青瓷器一樣,就算全器上釉,但翻到背面看,依舊會看到製作遺留的工具痕跡。[6]
為排除此一僅限單面呈現的技術問題,遂又產生了新的雙面呈現解決方案,比方在2013年申請專利的以下發明:
法國專利FR3001366
申請日:2013/01/30
公開日:2014/01/08
授權日:2015/10/30
不限方形,可為六邊形、圓形、心形、三葉草等各式形狀,但以長方墜飾例說明。
寶石(4)如Fig. 2至4,上下兩面都切割出對外展示面,以利隱藏中間的金屬格架。寶石四個側邊則依預定填入位置各為安排:與金屬邊框格架相接面,需配合切出斜面(24, 26),與其他寶石相接面,需維持平面(20, 22);與邊框格架相接面及金屬軌道條棒貫穿面(22, 24, 26)並需切出一道凹槽(28),若為曲面造型,此一凹槽需預留更大空間。
金屬底座框架(2)如Fig. 5顯示,外邊(30)為平面,內邊(32)像一排未拆封的瑞士蓮巧克力呈三角長條狀,斜度與寶石側邊(24, 26)斜面配合,在80至150度間,100至135度更好,120度是理想值。另準備略長於前述框架(2)的金屬條棒(34),以置入框架(2)作軌道,組裝時需卡進寶石凹槽(28)。
寶石(4)完成切割後,按設計圖稿順序排入金屬框架(2)內,然後依次加裝金屬條棒(34)作固定用軌道、卡緊已置入的寶石(4),最後裁掉突出框邊的金屬條棒、焊接加固。
結語
此次三個單位的策展人選用《莊子》典故,以「大美不言」作展覽主題,企圖讓每一件展品自己發聲,與場中其他不同時代文明的展品、來自世界各地的訪客,一起在靜默中跨界對話。台北展期年底即將結束,明年初將轉赴嘉義再展三個月,讀者若有興趣參與這場技術與藝術的無聲交流,敬請把握機會。
備註:
「大美不言」展覽官方網頁請見https://theme.npm.edu.tw/NPMbeauty 。
法國大革命之前,若存在一新穎實用的裝置或方法,而有人想獨占該裝置或方法在法國某地區的商業利益,需先經過官方審查評估,才能獲得法王授予5至30年(多為20年)的特許權。不過英國在工業革命後經濟大興、強勢崛起,其不經實審的專利制度逐漸為人重視,1791年法國國會通過制定專利新法,發明相關權利由大革命前的法王授予特權,轉為發明人本當因發明自然擁有的財產權,申請即可註冊,毋須先經官方實審,支持改制者認為,惟有市場能驗證一發明的價值及用處,但為防弊,同時也導入高額維持費的制度,以遏止可能的專利濫請濫用問題。自那之後,法國專利制度仍不斷因應時代社會的需求而演變。Baudry, Jérôme. "A Politics of Intellectual Property: Creating a Patent System in Revolutionary France." Technology and Culture, vol. 61 no. 4, 2020, p. 1017-1044. Project MUSE, https://dx.doi.org/10.1353/tech.2020.0109 。
清乾隆朝洋彩玲瓏轉旋瓶,依國立故宮博物院官網說明,其器係以「頸、腹、內瓶及底座四部分組成,其套合順序為:一、底座擺正,將內瓶內凹的底心套於底座的凸心上;二、將鏤空腹部套上內瓶,鏤空腹部的底圈兩側各有一小凹陷處,與底座內口沿兩小凸翼相互扣合,轉旋後即可固定;三、做後再將器頸套合內瓶口沿固定,這樣器頸與內瓶連為一體,因此當轉動瓶頸時,內瓶即可隨之旋轉故曰轉心瓶或轉頸瓶」。因各組件進出窯爐熱脹冷縮後不一定還能完美嵌合,製造良率肯定不高。詳見https://digitalarchive.npm.gov.tw/Antique/Content?uid=28657&Dept=U 。
VCA官網有關隱密式鑲嵌的說明:https://the-collection.vancleefarpels.com/en/corpus/the-mystery-set/ 。
本次展出的國立故宮博物院藏品是鏤雕象牙雲龍紋套球,依其官網說明,上方象牙球一共23層,「是將牙材以車床鏇成球體,在球面往圓心處開出均勻分布的十四個錐形孔,用直角鈎刀在錐形孔中,一層一層由內而外刻出活動自如的套球後,再雕以各種紋樣裝飾。」,請見https://digitalarchive.npm.gov.tw/Antique/Content?uid=71781&Dept=U 。乾隆朝馬戛爾尼使團(Macartney Embassy)中的一員John Barrow,回國後著書(Travel in China),特別記錄有鏤雕、可轉動的分層象牙球,這類製器在19世紀獲得不少歐洲收藏家的喜愛,至今歐洲多座博物館仍有這類象牙球藏品。1915年舉行巴拿馬世界博覽會時,廣東牙匠翁昭攜二十多層象牙球作品與會,技驚四座,抱回大獎。時至今日,依舊有作坊從事這類藝品製作,且層數早突破50層。
1930年代經典製法的隱密式鑲嵌珠寶,背面可見金屬格架及軌道。宋朝汝窯製器,則是背面可見如芝麻點大小的支釘痕跡,「大美不言」展在第五單元「五彩繽紛」展區,可同時見到1936年製、採隱密式鑲嵌工法的《花卉》胸針,及宋朝傳世汝窯青瓷橢圓小洗,後者雖只展示正面,但國立故宮博物院北院正館2樓東側,包括「摶泥幻化—院藏陶瓷精華展」及「看得見的紅樓夢」特展,都有汝窯瓷器是以背面示人,皆可見到燒造所留支釘痕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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